“幽索”“悲壮”的贺方回——贺铸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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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在北宋,应是大家,比之于有宋以来的词人,他的胸中眼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伤心之处,其特色是颇得楚骚遗韵,又运以一己之变化,曲中幽洁,可以说自立一家门户。从词史的发展来看,他和周邦彦在后人眼中的价值有些不同,周邦彦由宋至清,以至于近代,是越来越红;贺铸就不然了,宋人说他好的不乏其人,到了后来就不太红了,至于王国维竟说他在北宋名家中最次。贺铸有爱偷古人句的毛病,如清初刘体仁就说:“若贺方回,非不楚楚,总拾人牙慧,何足比数!”(《七颂堂词绎》)但有这毛病,也不至于以“最次”论之,静庵先生评唐宋词,多智慧精深之语,而对贺铸,却有些贬之忒狠了。
贺铸似与苏门中人物多有过从,黄山谷很欣赏他那首著名的《青玉案》,认为“此词少游能道之”,所以有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无复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见《冷斋夜话》引《魏庆之词话》)张耒亦对他大加赞赏:“贺铸东山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西施之袂。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见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南宋人王灼把他和周邦彦放在一起说:“二公卓然自立,不肯浪下笔,予故谓语意精新,用心甚苦。”(《碧鸡漫志》卷二)贺铸在北宋末也算一大家,这自然因其词好,当然也有苏门里那些文化名人的宣传之功。他和周邦彦算是同
时代的人,当时的名声似不在周邦彦之下。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今属河南)人。他是太祖贺皇后的族孙,也算是个远远的皇亲了。他自己还说是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后代,也无从考察其真伪。他长得魁伟,面如铁色,眉目耸拔,时人称他为“贺鬼头”,不是那种风流倜傥的面貌。
为人近侠,敢说敢做;博闻强记,长于度曲。其初为武职,后改文官。因为“尚气使酒”这类性格上的问题,仕途不顺,后来就退居吴下,杜门校书,以遂其老。他家藏书非常多,他也是个爱读书又善读书的人,他的词也爱用典,又常隐括古人诗句入词,这与他读书多应有很大关系。他和当时的一些文化人多有来往,除了上面说过的苏门人物,他与著名的书法家米芾亦常论辩,《宋史·贺铸传》上说:“是时,江、淮间有米芾以魁岸奇谲知名,铸以气侠雄爽适相先后,二人每相遇,嗔目抵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
看来他也是个话不饶人的人。
贺方回以词知名,“盛丽”的,“妖冶”的,“幽索”的,“悲壮”的,样样都能来得。我们一般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婉约路上的词人,但他那种悲壮激越的词也是极当予以重视的,如《小梅花》、《六州歌头》,节短而韵长,调高而音凄,若俞陛云先生所说:“其雄恢才笔,可与放翁、稼轩争驱夺槊矣。”(《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第255页)我读大学时曾问词于业师启元白(功)先生,当时多问周美成、贺方回两家,因有许多读不懂处。先生曾为书其自作论贺铸词绝句云:“斗酒雷颠醉未休,小梅花最见风流。路人但唱黄梅子,愧煞山阴贺鬼头。”也是教导我们要注意贺铸那类激越一路的词。我们看看他的《小梅花》: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成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起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即为长。这是贺方回
自创的调子,其体略近古乐府。读此词似读李太白的一些歌行,倒觉得不像词了。这种陡健之笔,在北宋
词人中可谓一人而已。再看《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连
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楼,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
明月共。漾孤蓬,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骗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怅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里面真有些汉魏古风,通篇滚滚侠气,至末三句有一片深情。
与曹子建《白马篇》放在一处读,当亦难分其甲乙也!
悲壮之词固好,幽洁之篇更见赏于当时与后世。他有一首《青玉案》词,使他获得了“贺梅子”的美称,这首词可以作为他的《东山词》里幽洁婉约一路的代表,可以说一词而囊尽了他“幽洁婉约”的全部内容。
词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论者一般认为这是贺方回年近花甲避居吴门(苏州)时的作品。《中吴纪闻》上说,贺铸居吴,有小筑在盘门之南十余里,地各“横塘”,他在那里作了《青玉案》。所谓“凌波不过横塘路”者,是说望美人而不来也。这词里确实有许多的渴望在。“凌波”就是比喻一个女子,这是从曹子建《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中来的。“不过”,是说没来。而又说“但目送、芳尘去”,那一定是曾来过。女子逝于芳尘,若宓妃隐入洛水,剩下的只有他伴着孤独。所以才有“锦瑟年华谁与度”之问。那“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就有一种美丽的凄凉,美丽的凄凉是最让人难以禁受的。下片“飞云”(一本作“碧云”)句,选家多认为仍从《洛神赋》来。赋云:“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几“脱”)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就是在这休息的时候曹子建看到了洛神宓妃。此词用“碧云”,亦有江淹《杂体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之意。日暮于横塘徘徊,亦如曹子建在蘅皋(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徘徊,则含有一种能见到美人的希望,曹子建不就见到了么?这里面自有一种期待,然而等待的结果却是“佳人殊不来”,所以才“彩笔新题断肠句”,提笔所写的也就只有断肠意绪了。于是就有了百拂不去的“闲愁”,所谓“闲愁”者,都是说不清楚或不愿意说清楚的某种眷恋以及这眷恋带来的内心的惆怅。
这惆怅是深深的、长长的,像冯延巳词中说的:“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其实又哪只是“春来”此一时呢?那“闲愁”有时就像死灰,却无时不有复燃的可能。所以它就显得是一种无限的怅怅,
所以它就像“一川烟草”,就像“满城风絮”,就像“梅子黄时雨”,那么广,那么稠,那么淅淅沥沥永远没有个终了时……这三句是写景,而不能作景语读,写景仍是写情,是写愁之多且久也。
是兴中有比之意长,是融景人情之妙用。此词通篇在写一种期待,通篇在写这期待的落空。末三句将此种失落感写得含蓄不尽,让人读着也有一种久久的内心的空空荡荡。
我们再看他一首咏荷花的《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
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词虽是咏荷花,口气却如被弃之怨女,而其中亦能读出许多因孤高而不见用者的那种失落的苦痛。用的是《离骚》以来那种美人香草以喻忠贞的手段。“杨柳”三句,写荷花所处之地。曰“回塘”,曰“别浦”,曰“绿萍涨断莲舟路”,是写荷花之居处幽辟,交通阻隔,则花开不能被人赏爱的命运已注定。“蜂蝶”固不必藉舟楫便可来赏花的,但它们又不喜欢荷花那幽香。能来的不愿来,愿来的来不了。则荷花只有自生自灭,“红衣脱尽芳心苦”,花的美丽在无人赏的地方默默地老去,那一粒粒莲子,收获的是深深的内在的孤苦。下片头三句写荷花之屡经朝暮,饱历阴晴,世间冷暖,亦自尽尝。依依似诉,若与迁客骚人共语。到此这花与人就写到了一处,谁让你高洁不肯嫁东风?那才是争荣的时节,可是你偏偏不去取荣,所以就一误再误了。这里面有怨,像是自怨,但不是自怨,怨的是那个世界有一份高洁就有一份被误,因为那个世界本不干净。读此词总让人想到太史公之写屈原与《离骚》,我们看太史公是怎么说的: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我觉得贺方回这首词的“骨”,就是由太史公的这些话熔炼成的。这里面有屈原,也有曹子建,曹子建《美女篇》写着:“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这不也是这词里的意绪么?
这词里的。《骚》情《雅》意,幽索哀怨,让人读了真是心醉,神伤。
我们说了两首贺铸的婉约一路的词,这个长得如地狱之鬼的“贺鬼头”,却又真是锦心绣口。而其词,古人诗书,稍加隐括,便成新意,他自己曾说过;“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宋史》本传)读其词,则知其笔端又岂止驱使温、李哉?上自屈、宋,而苏、李,而曹子建、而江淹等魏晋南北朝人,而李白、杜甫等盛唐人,一至本朝诸贤,几无不助其词笔之奔走也!所以清朝人陈廷焯说:“(贺)方回词,笔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离骚耶,七发耶,乐府耶,杜诗耶,吾乌乎测其所至。”(《词坛丛话》)这是一种很“文人化”的东西,这其中积淀浸润着的文化心理与高雅的审美感受,是极具文人特色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