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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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先生的终极关怀
1983年,这一年冯友兰先生与金岳霖先生都到了八十八岁,冯先生题联一付,贺金先生寿,这上联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下联是“论髙白马道超青牛”。“米”字可分解为“八十八”,故八十八岁有称为“米寿”的。"茶"字可分解为廿和八十八,故一百〇八岁称为"茶寿"。上联表示祝贺,并以茶寿相期;下联是指金先生的学问,表示推崇。公孙龙著有《白马论》,“论高白马” 是说金先生逻辑分析的水平高于公孙龙。“青牛”指老子,金先生有
《论道》一书,这是中国现代哲学中的一部著名形上学著作,“道超青牛”是推称金先生《论道》可以超越《老子》的道论。
冯先生又以"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为上联,更作下联"心怀四化意寄三松",以为自寿,并把这付对联挂诠了书房的东墙上。在这下联中,"心怀四化"是淸楚的,表明冯先生对祖国现代
化事业的关注。"意寄三松",冯先生在北大燕南园的居所名为"三松堂",这一点至少读过《三松堂自序》的人多已耳熟能详;至于冯先生所寄何"意",在这付对联里没有说,照外
人的理解,容易想到这可能是冯先生晚年优游涵泳于燕闲之中的写照。
1988年春夏间,自海外还家,去看冯先生,与冯先生相别已近二年。冯先生见了我,稍
事寒喧,即问我是否还愿意给他的写作《新编》帮点忙,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冯先生很高兴,说:"我近来换了一付对联。"我顺冯先生的手看去,果然,东墙上的对联已经换了
一付新的,这对联是:
阐旧邦以辅新命
极高明而道中庸
这付对联是1988年2月写的,直到冯先生逝世,一直挂在书房。就这付对联来说,它的上
联出典于《诗经》,其下联则取自《中庸》的成句。冯先生1987年夏天根据《诗经》旧
邦新命的意思,用“阐旧邦以辅新命”这一句话来表达平生的志事,即其一生学术活动的经
历与方向。然后又以此为上联,而把“极高明而道中庸”作为下联,形成了一幅对联。冯先
生说“我还打算把这副对联亲自写出来,悬于璧上,以为我的座右铭”。1988年2月冯先
生把它写出来了。
关于这付对联,冯先生自己还说过:"上联说的是我的哲学史工作的意义,下联说的是我
的自我修养的目标,这两句话,是我的自勉之辞。"这付对联的两句话与冯先生学术思想
的关联,了解冯先生的人或研究冯先生的人一看便知,而这种联繋对于一般人来说,就不见得是一目了然了。
"旧邦""新命"出于《诗经·大雅》“周虽旧邦,其命维新”。1980年冯先生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自序里说:"在解放以后,我时常想:在世界上中国是文明古国之一,其他古国,现在大部分都衰微了,中国还继续存在,不但继续存在,而且还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中国是古而又新的国家。《诗经》上有句诗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邦新命,是现
代中国的特点。我要把这个特点发扬起来。""对于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我还自以为有点
理解,有点体会,値此旧邦新命之际,我应该把我的一点理解和体会写出来。"1982年后,冯先生在接受哥伦比亚大学赠与他名誉文学博士的仪式中致答辞,在答辞的结尾他说:“我经常想起儒家经典《诗经》中的两句话:…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就现在来说,中国
就是旧邦而有新命。新命就是现代化,我的努力是保持旧邦的同一性和个性,而又同时促进实现新命。” 这段话可以看作"阐旧邦以"新命"的一个最好的脚注。"阐旧邦"不再是三十
年代《中国哲学史》的"释古",这个"阐"是写出他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体会,以便使
新时代中的中国能够保持文化上的同一性(identity)。同时,这个"阐"又是为了促进新命
的实现,冯先生明确指出,所谓"新命"就是现代化。旧联中的"心怀四化"指的也就是这个
现代化的"新命"。
上联写的是冯先生晚年(1980—1990 )学术工作的目的和宗旨,下联则是冯先生一生追
求达到的精神境界。《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冯先生平生最推崇"极高明而道中庸"一句,虽然他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不必与
《中庸》的原意相同。冯先生在"贞元六书"中最重要的著作《新原道》中提出,中国哲
学主流的传统,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冯先生认为,西方的基督敎文化和东方的印度文
化中都讲到极高的境界,但其境界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不兼容,冯先生说这种哲学的境界指向"出世",因而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而另一些哲学,论政治、说道德,却讲不到最
高的境界,冯先生说这种哲学即普通所谓"世间"哲学,是"道中庸而不极高明"。在中国哲
学中,人们日常的社会生活称为"人伦日用",冯先生说:“中国哲学有一个主要的传统,
有一个思想的主流。这个传统就是求一种最高底境界。这种境界是最高底,但又是不离乎人伦日用底。这种境界,就是即世间而出世间底。这种境界以及这种哲学,我们说它是'
极高明而道中庸'。” 所以冯先生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高明是指最高的精神境界,中庸
是指这种精神境界的实现并不离乎人伦日用,冯先生认为这是中国哲学的传统,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而"字表示高明与中庸不可离,有高明而无中庸,就流于虚;有中庸
而无高明,便失于俗。至于"高明"是一种什么具体的境界,这句话并无表示。但就冯先生
自己的了解来说,他所追求的高明境界与耶、佛、老不同,这个境界用《新原人》的话,就是“天地境界”,宋儒程明道说“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就表示了这一种境界。“廓然
大公”就是“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物来顺应"就是"无心以顺有"。这个境界是冯先生所了解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境界的具体涵义。
大体上说,在这付对联中,上联说学问,下联论境界,或问:此联可为冯先生一生之槪括乎?答曰:不尽然也。冯先生的哲学工作,从来都是时代的产物,与时代和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但不同时代冯先生给自己提出的目标和宗旨有所不同。《新理学》的自序说:"
以期对于当前之大时代,即有涓埃之贡献。"《新世训》自序中也说:"我国家民族方建震
古烁今之大业,譬之筑室。此三书者,或能为其壁间一砖一石欤?"然而,哲学家之贡献
的性质必定与奋斗的将士、劳作的工农不同,冯先生当时自己所了解的他的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新原人》的自序对此有明白的表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身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表明冯先生四十年代对于他的工作意
义有明确的自觉,这就是,他作为哲学家对民族大业的“涓埃贡献”是从哲学的高度探讨国家治平的方向和为国民提供安心立命的资源。到了贞元六书的后期,冯先生越来越意识到,就哲学工作自身的特殊性质来说,他的工作总体上有一个特点,即"继开'。"继" 是继承中
国哲学的传统和精神,"开"是把中国哲学发展为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继往开来。冯先生
把他的"新理学"体系说成"新统",表示他认为自己构建了一个适应时代的新哲学。由此可见,就冯先生的自我期许来说,四十年代他是要"安身心以致本平"、"继往圣而开新统",
因而“阐旧邦以辅新命”是不适于四十年代的冯先生的。因为四十年代的冯先生并不是努力论释中国古典哲学,而是着意完成一个新的体系、新的哲学。